把耳朵交给母语

一个人来到世上,从咿咿呀呀说语起,语言在日常交往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多年的生活历练,庆幸我非但没有学会油腔滑调,居然也能驾驭三种语言(严格的说是汉语言的三种形态):一是养育我乡村的土话(或者方言),用官方语言表述叫做母语,比较抒情的叫法为乡音;二是从读小学一年级时起接受的汉语拼音,工作以后努力对着收音机、电视机学习过的普通话;i是调到县城工作后那个坐拥地域优势强制进入我语基系统的饶州话,让我一度出入在那个离老家100公里外的地方半生不熟地说了六年,回忆起来会觉得羞赧:有时为了表达一句话脸憋得通红才勉强挤出他乡的语言。

而今,我离开了那座县城,我惊奇地发现,我的那些个原来说着地地道道母语的朋友,几乎一个一个都背叛了从鹦鹉学舌时起父辈就交付给他的母语,熟练地操着夹生的饶州话,偶尔不小心漏出根深蒂固的腔调却告密了他出生的乡村,奇怪的是许多人仍然不厌其烦地借助他乡语言并夸张地打着手势。我在佩服他们被县城俘虏而彻底融入到哪个占据语言优势的群体的同时,只能在心里忍俊不禁,就像是听一个非洲人或者欧洲人在长城上用汉语与中国人交流。 母语离开了故土没有市场也是情在理中的事,到第二、第三代……还能找出一点痕迹都是了不起的传承。我庆幸我女儿随我三番五次迁徙几移学校依然承袭了我的母语,能流利地脱口而出。我没有去过旧金山的“唐人街”,但可以想象那里的汉语口头表达一定是奇花异葩竞相开放。如同江南丘陵地带,虽鸡犬相闻,但“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音”比比皆是。

我越来越对母语深怀眷恋。一次,行走在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步行街上,嘈杂的人流中,突然听到一串非常亲切、扣击心魄的声音,我根本不要依靠脑袋,凭耳朵和眼睛不费吹灰之力就锁定了那个发出乡音的人,是个女子,她一边走路一边和手机里人对话,说在哪里等。这是绝对原生态的让我魂牵梦萦的母语。是的,我坚信她就是以我那地理上标为前湖咀村庄为圆心,半径三里以内的人。我迅速朝陌生的女子走去,自信一开口就会化解陌生带来的唐突,我发现,我的语言变得很僵硬,我在她面前产生了一些自卑,我暗暗责问自己: “怎么啦?离开家乡这么些年,居然说不好家乡话了。”但是,我还是努力地和她交流,意外惊喜的是,她认出了我,说我是她初中时的老师,哦,我非常兴奋,在异乡熙熙攘攘的街头我的耳朵接受了一次标准的乡音洗礼。我不能耽误她的事,匆匆几句问候,她就和要等的家人一道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多么想再站一会儿,看她嘴唇翕动,有节奏地上下碰撞,爆破出纯正的没有异化的口音,那是我从小枕着人眠的母语啊!

母语是挂在唇边的旗帜,永远在故乡的田野上飘扬。

一定要回老家去,而且计划安排住一两个晚上,不需要拿腔作调,考虑是用普通话还是掌握的另外一种方言,自自然然用母语和年长的谈故乡变化、和伙伴们谈童年往事。我脑子里强烈地冒出这个想法来。在外的日子久了,我就想把耳朵交给母语,然后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母语里睡个甜蜜的觉。这是一个游子深埋心里的愿望。

闲聊时,我总是骄傲地说,我的母语接近普通话,于是引来一阵大笑。我不服气,还说,我的母语里有许多中国古代汉语的烙印,又是一阵喝倒彩。他们不相信我,我就振振有词举例子证明我的话不是捕风捉影。比如,我们家乡话说“他”,是用“其”;说“蝴蝶”,是用“飞扑”;说“黑”,是用“漆乌”;说“厕所”,是用“东厮”;还有“骁勇”、“眠梦”、“堂前”、“灶下”、“解手”等日常用词……这些例证足以让我对至少扎根故乡鄱阳湖畔传播了六百年的母语引以自豪,它是不事张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还会继续默默地繁衍下去,长住在故乡的每一个子孙都是传人。

每一种方言都是语言的活化石,隐藏着迁徙的密码,它像血脉一样植入骨髓。儿女有个头痛脑热的,傍晚母亲就悄悄地用手帕兜一把米,沿着孩子白天玩过的地方一路走来,一边大声呼唤: “崽尼诶——,吓着来家……”一边洒点米,耳畔常常回响起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呼魂唤魄,母亲是在用古老的方式播撒吉祥、驱逐邪气。走在故乡的小山冈上,炊烟里升起一声声绵长的乡音呼唤,足以让我泪流满面。

想起家乡一个绕口令: “走到三河口,碰到一条沟,沟里一只狗,啮了我一口(三河口是故乡地名)。”说实话,现在用母语急速朗读还真像个绕口令,读起来结结巴巴。故乡还流传这样一段幽默,一个人出去当兵三年,有了一个口头禅: “干啥?”退伍回家,家里人问他事,他老是“干啥、干啥”的,还以为他要“鎅柴”呢,令人贻笑大方。一如我们对待我们的母语,阔别故乡多年,当你踏入那个语言氛围,蓦然间或许你会发现,你出口的话语变了,变得冠冕堂皇。但是很快聪明的你就会把口音、吐字修正过来,与乡里乡亲打成一遍。假如我是作曲家.那么我要从我的母语里琢磨出一些“宫商角徵羽”之类的音符来,把话语揉碎,提炼浓郁地方特色的旋律,然后谱成优美、甜润的乐曲,让它在故乡的大地上传遍开来。遗憾我成不了作曲家,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打电话听听父亲的声音,那日渐苍老的声音里有着执著的母语在涌动,我在温习中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唐朝诗人贺知章鬓毛已衰回家依然“乡音无改”,今天读来倍觉珍贵。在这方面,我非常佩服我已作古的外公外婆,他们是吉安人,上世纪一十年代中期出生,三十年代做生意来到赣北,她的四个子女三个是在鄱阳出生的,一口的鄱阳北部土话。然而,外公、外婆的话语我一直听不明白,有时甚至不知所云,只能凭感觉和当时的语境去完成他们的指令,时有违背本意的事情发生,免不了惹来善意的责骂——“取债个”。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吉安话,对孩儿的雅詈语。外公、外婆漂泊在外半个多世纪,之所以坚持远在异乡说自己的母语,可见对故乡的感情,这也是对他们百年后选择落叶归根的最好诠释。我可亲可敬的外公外婆,倾其一生微言捍卫母语的纯洁。

当然,为了传递信息的需要,适时放弃母语,选择另一种语言外衣进行交流更多时候能事半功倍,是可以理解的。比如上菜场买菜,为了规避可恶的短斤少两,你会装模作样学说两句当地话壮威,以证明你是本地人或者示意小摊贩在本地生活了许多年。偶尔也会不奏效,遇有不买账的本地人就会揶揄你。这时的你只能站在一旁独享尴尬,自解没趣罢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独对旷野,肆无忌惮地大喊一通母语,那才叫过瘾。我下决心告诫自己,决不要在语言上炫耀,母语是你永远的港湾,回老家切忌说官话、大话,老老实实拿出母语,那才是养育你进行深层次表达的语文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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