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段】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 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他还 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一效成,你去拿那张报纸来我收到你的照相,让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道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纸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1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照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 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纸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 挤得出多少开履历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小姐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 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是登极加冕地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小姐谈起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断定自己吹牛骗人。德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推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再无面目示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地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选段赏析】
方鸿渐在海外“游学”数年,回国前花了几十美金从一个爱尔兰人手里弄得一纸假文凭骗过与“岳父”。在回国的船上,方鸿渐巧遇了对他颇有垂青之意的苏文纨。而回到上海后,他却爱上了苏文纨的一一美丽纯真的唐晓芙。由于方鸿渐与这对妹之间的种种误会,使得他最终奔赴三闾大学执教,稀里糊涂地与同事孙柔嘉结了婚。最后,方鸿渐和孙柔嘉以夫妻的身份经香港返回上海并且最终两人分开。婚后,方鸿渐对一直喜欢苏文纨的挚友赵辛楣说:“若是你真娶了苏小姐,会觉得也不过尔尔。”这也算是他在婚姻城堡中的感悟吧。片段一就是方鸿渐留学归来,在“岳父”家中发现自己的假文凭弄假成真后的尴尬局面。
从节选部分可以看出,方鸿渐知道羞惭,还 算得上是善良人士,至少他良心未泯。赵辛楣曾说过方鸿渐“是个好人”,尽管“全无用处”。这善良的本性使他为了给父亲挣足面子,为了“报答”周经理提供的留学经费购买了子虚乌有的克莱登大学“授予”的“博上证书”;并且这善良又使得他后来必须不忍伤害苏小姐而整日担惊受怕。“克莱登大学”显然是方鸿渐心中的刺,不大不小,却也拔不出来,只能任它在心窝上搅得隐隐索痛,还 得战战兢兢怀疑别人是否看出他挨了一刀跑来惺惺作态地嘘寒问暖。方鸿渐对文凭的看法是颇有意思的一“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这段话讲得十分精彩,极尽讽刺。只可惜方先生敢于怀疑,敢于批判,却不敢反抗,更无法从中脱离出来宣扬自己的个性,终究还 是要考虑“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方鸿渐的善良在于他既然买了文凭却没有说服自己那是假文凭的勇气。节选片断写他羞愤于报纸关于自己“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荣授哲学博士”的消息,小说写到,“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纸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但当时的社会风气、个人的懦弱性格决定了他没有反抗的勇气,继续将错就错、自欺欺人,哪怕最后在三闾大学被校方看轻也能忍气吞声。